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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课 红山樱 ——辰浓和男
翻译：王志镐
有这么一个传说：从前，有一位名叫弹誓上人的云游高僧砍了一棵樱树，并着手在上面刻自己的形象，正在这时，突然从树上流出了热血。上人马上停止了雕刻，将袈裟盖在上面，放入箱子。
看见了樱花，尤其是看见了深红色的红山樱后，就觉得从樱树上流出热血的传说，是活生生的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这次去探寻北方樱花之旅，是和住在新泻的摄影家高波重春一起去的。
所到之处，我在旅店里热乎乎的榻榻米上过夜，而高波先生却睡在他所喜爱的停在河边或公园旁的乘用车里。不管怎么劝，他也不改在车内睡觉的习惯。每年一到春天，他追随着樱花前线在全国到处跑，大概有二十年了，他就这样坚持拍摄樱花。
与高波先生一起旅行非常愉快。在摄影的空档儿，他用方言自嘲自己，真是妙语连珠。什么“不管怎么拍，也拍不出像样的。”什么“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色，觉得把它收到这样四角方正的照片里真是太傻了。寻常人只好下跪了。”当他说这话时，显得非常起劲的样子。其实岂止下跪，在那样的时候，高波先生还得扛着三脚架左右来回跑动。
看了东北地方和北海道的樱花，我在许多时候为它们的坚韧顽强所震惊。
福岛县的三春镇，那里有巨大的红垂枝樱树和树龄达几百年的泷樱树，虽然离开樱花盛开的日子稍稍晚了一点，但是当樱花的瀑布拍打着我的身体，它们那怪物般的强壮的树干和树枝，让我看得简直入迷了。比我先到并且一直在拍照的高波先生惋惜地说：“三天前的景色最好，多么想让你在最美好的时候看到它们呀！”他还说：“要拍到樱花最好状态，一年之中只有一天，而在那一天之中只有一瞬间。”而作为我来说，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的花都是花，初绽花蕾的樱花也好，沾满泥土的花瓣也好，但是如果要给它们拍照的话，“一年中的一瞬间之说”也许能成立吧。
夜间吸收了充分水分的花，被清晨柔和的阳光笼罩和映照着，那一瞬间据说真是美妙无比。相反，听说如果被干燥的风持续吹过，花的表面会变得很粗燥。正如摄像师所说的：“所以嘛，我的取景就是反复的祈祷。”
我们从福岛到青森，为探寻樱花而徘徊彷徨，南下一直来到汤濑。沿着汤濑的山谷观赏到了满开的樱花，决定在这里静下心来住几天。高波先生花了半天时间寻找第二天清晨的拍摄地点，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凝视着樱花，自言自语地说：“与樱花对话之类的事情，也许是我考虑过度了吧。”
“作为樱花一方，因为它自己喜欢才开花。归根结底我是单相思吧。清晨一个人与山中的樱花相对，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此时此刻只有我和樱花两者共享时间和空间。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一种恐惧感。樱花有一种超越美的恐惧，虽然感到恐惧，但还是那么吸引人。我就是想要把这一瞬间用映像记录下来。”
尽管马上要到五月份了，半夜三更却下起雪来。第二天清晨六点，醒来时雪还一直在下着，樱花被白纱似的世界衬托着。我找到了停在河边的乘用车，原以为同伴会很沮丧，可是他却说：“在多雪的地方总是这样，将雪和樱花同时拍摄在一起，真是绝妙的巧合。”可见他的情绪很好，似乎在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我一个人进入了飞雪不断的汤濑山，作为对同伴“单相思”的同情，我自己也想体验一把一个人面对樱花的心情。
雪变成了雨夹雪，雨夹雪又转雪。虽然遭受了雪害，樱花却几乎没有散落。它们紧紧抓住树枝，此刻正士气高昂，似乎在说：这点雪怎么能把我们打落呢？雪霁云散，又见阳光。在冰冷刺骨的透明的空气中，山毛榉的新芽在发光，旌节花的黄花在闪耀。
山间小溪边有一棵离群的樱树，这是一棵大得出奇的樱树，如果叫一声“喂”，它好像会回一声“喂”。它断然离开树群，地点选得很好，树干又粘又滑，黑乎乎的。
沐浴在阳光中的一朵朵樱花，一片片花瓣散发着芳香，怎么形容它呢？它正放射出一种舒畅的情感。
“静心”花的散落样子，古人曾歌颂过。可是现在这棵红山樱才是真正地不断地开着“静心”花。它不为持续的雨雪所动，也不想匆匆凋谢。
这棵离群樱树发出的情感，不就是“静心”吗？在长时间与它相对期间，这种“静心”正在悄悄进入我这一边，似乎正在将潜藏在我的心灵深处的骚动消解掉，我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午后晚些时候，我与高波先生见面了。我边吃拉面边问，拍到好照片了吗？
同伴摆出自嘲的姿态，说：“即使觉得拍到了好照片，但是一洗出来便觉得很空虚。”听他的口气，情况似乎还不错。
他还说，通过取景器观察景物时，那种感动在照片上无法表现出来，真是令人着急。这可能是真心话吧。
因为着急，就用“来年再来吧”这样的话来激励自己。“来年再来吧”这句话也就成了反复来这里拍照的动力源泉。刚开始拍摄樱花的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而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了。
冬天期间，他在新泻干一些开除雪车之类的工作，以筹集摄影的资金。也干过一些农活，从种子开始培育过几种樱树。“东京的街道，不管怎么说，让人感到是一种无机质的世界，于是来到新泻，继续这种贴近土壤，豁出命去感受大地的生活。对我来说，除了这种生活，就没有其他的生存道路了，我坚信这一点。”
在秋田分手时，我问：
“还继续对樱花单相思吗？”
“我会继续拍照直到死为止。樱花赋予我生命力，我这一生，也许要依靠樱花过一辈子了吧。”说完这话，腼腆的摄影师又加了一句：“话是这么说，能走到哪一步还不知道呢。”
高波先生回新泻去了，我回了一次东京，五月中旬，又向北海道的襟裳岬出发了。这一次想看樱花凋落的样子，是一次没有同伴的旅行。
到了襟裳镇的庶野，我在海边一家小旅馆住下。耳边伴着海浪的喧嚣和雨声睡了。第二天雨还在下，雨变小后，吹过海峡的风刮得更猛烈了。
旅店老板娘说：“这里总是这样，雨停了就刮风，刚开始刮风又下雨。”第三天雨还在下。
这么一来，我就不能静心地等下去了。我说要去欣赏散落在雨雪之中的樱花，老板娘屡次端详着我那异想天开的脸，对我说：刚下了切面，至少也要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动身吧。我说谢谢，便吃了面。老板娘又说：一个人走路危险，要是碰上了狗熊就不得了了，边说边借给我一个哨子。
穿过镇上引以为荣的樱花公园，进入了树林小道的深处，果然不见人影。雨中的蜀葵开着白色花朵，看上去很显眼。侧面的风吹来，将虾夷大樱草花吹得剧烈摇摆。有被风吹落的樱花，也有未凋谢的樱花。本来是打算来看凋谢的樱花的，然而我看到的北国樱花，迎着风雪继续傲然开放，其风采使我的情趣倍增。
我的手冻僵了，浑身都湿透了，在这样行走的时候，突然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远景是连绵的雪山，近处的山峦上开着木兰花，落叶松看上去泛出淡淡的绿色。赤褐色的一带可能是枫树和山毛榉树的新芽吧。在那赤褐色的火焰之中点缀着红山樱的身影。我站住了，在这么站着的时候，看见了淡蓝色的天空。风中的水珠闪着银色的光芒。
我走近了仰望樱花。花瓣上有好像被爪子挠伤的痕迹，有红色褪去的部分，这是风雨搏斗的痕迹。从这伤痕，我看见了樱花的生命力。
在樱花上时常可以看见令人不快的阴郁，看见变化无常，看见死亡的相貌。然而时常也可以看见生命的喜悦表情，看见坚韧顽强，看见丰收的预兆。我们去探寻从未见过的樱树的秘密之一，不就是想看看这棵樱树有没有两面性吗？
事后，我去了箱根，见到了阿弥陀寺收藏的《弹誓上人绘词传》。确实，从眼光锐利的上人雕刻过的樱树上，正流着鲜红的血。
相信樱树的热血传说的古人，看见了樱花的灵性，还一定在这灵性中看到了令人畏惧的，旺盛的生命力，恕我专断做了这样的解释。
注释：
1. 红山樱：蔷薇科的山樱的一种，比普通山樱色色彩更红，所以称红山樱，花稍微大，又称大山樱。叶子的萌芽的同时花即开放。分布在日本本州中部到北海道广大地区，北海道人称为虾夷山樱。
2. 辰浓和男（1939– ）原来为新闻记者，生于东京，主要著作有《反文明的岛》，《文章的书写方式》等。
3. 弹誓上人（1551—1613）室町时代末期到江户前期的净土宗的僧人。
4. 游行圣：在各地行脚修业的僧人。
5. 新泻：（1）位于日本中部地方的东北部，靠近日本海的一个县，属越后，佐渡两地管辖。面积1.2581平方公里，人口249.1万。
（2）新泻县中部的市，县厅所在地。位于信浓川河口的港湾都市，成为根据1858年日美修好通商条约日本海沿岸唯一的开港阜。
6. 东北：日本的福岛，宫城，岩手，青森，山形，秋田六县的总称。如东北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