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综合教程》第七册 第七課 城の崎にて

   课文参考译文

在城崎

岳久安译

    我被山手线电车撞倒受了伤，以后，独自一人去但马地方的城崎温泉疗养。若是后背的伤变成脊椎骨瘍，说不定会成为致命伤，但医生对我说不会的。说是如果两三年内没事儿，以后就不用担心了，总之，重要的是当心。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我希望住三个多星期，――要是能耐得住的话就住它五个星期左右。

    头脑还有些不清楚，忘性特大。但心情却近年来未曾有过地平静、稳定，情绪良好。已经是开始收割稻谷的时节，气候也很好。

    只我独自一人,没有任何谈话的伙伴。或读书或写作，或者坐在屋前的椅子上呆呆望着山冈和大街，不然，便出外散步来消磨时光。散步的去处，从街里顺着小河流渐渐向上走去的路上有个好地方，在围绕山脚的周围形成的小小水潭里，聚集着许多淡水鳟鱼。仔细观看，有时还能看见腿上长着毛的大河蟹像石头似的呆着ー动不动。傍晚，吃饭前，我常在这条路上漫步。冷森森的傍晚，在寂静的秋天的山峡里沿着清澈的河流走去，这时心里想的仍然多是阴郁的事。是ー些孤寂的想法。但心情平静而又恬适。我时常想到受伤的事。我想，只要稍微ー差错，现在我早就在青山的土下仰面而卧了。冰冷、发青、僵硬的脸，脸上的伤和后背的伤都原样不变。祖父和母亲的尸体在我身旁。然而相互已经毫无关系，——这些景象浮现在我脑海里。虽然孤寂，可是这样想并不使自己感到怎么恐怖。人生早晚如此。但那是多咱呢？——以前，想到这种事，无意中认为这个“多咱”乃是遥远的未来。而如今竟觉得真的不知是多咱了。我在绝境中逢生了，是某种力量没杀害我，因为我还有必须做的工作，——在中学时学的一本名为“克莱布勋爵”的书里这样写道，克莱布就是由于这样想而得到了鼓舞。其实，我也愿意感到那么危险的事件。也确实有了那样的感觉。不过，奇妙的是我的心却非常平静。在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产生了对于死的亲密感。

    我住的屋子在ニ楼，没有隔壁邻居，是ー个比较安静的日本式房间。读书写作累了，常走出来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旁边是住宅正门的屋顶，屋顶与房子接连的地方是板墙，板墙里好像有个蜂窝。只要天气好，长着虎纹的、胖乎乎的大蜂子便从早農到傍晩成天忙碌地劳动。蜂子从板墙缝里挤出身来，先下到正门的屋顶来，在那儿用前腿和后腿把翅膀和触角精心地拨弄整齐，有的还各处走动走动，然后马上将细长的翅膀向左右伸开，嗡的一声飞起来。一起飞，速度立刻加快，一下子飞走了。院中栽植的八角金盘树丛恰巧刚刚开花，群蜂便聚集在那上面。我感到倦怠的时候，常常凭栏观看它们出出进进。

    一天早晨，我发现ー只蜂子死在正门的屋顶上。腿儿紧贴在肚子下面，触角歪七扭八地搭拉在脸上。别的蜂子都完全不关心，忙忙碌碌地从窝里进进出出，在死蜂旁边爬过去，毫无拘束的样子。忙忙活活劳动的蜂子给人ー种生气勃勃的感觉。在旁边，一只死蜂，无论早晨、午间或傍晚每次看都是ー动不动地俯伏在同一个地方，它给人一种确实是死了的感觉。死蜂就那样呆了约莫三天。看着，它给人一种极其安静的感觉。真令人觉得孤寂。在别的蜂子都钻进蜂窝的日暮黄昏，看见冷冰冰的屋瓦上剩下一只死峰的尸体，确实令人觉得孤寂。然而，它却非常安静。

    夜里，下了大雨。早晨，天晴了，树叶、地面和屋顶都冲洗得干千净净。蜂子的尸体已经不在那里了。窝里的群蜂现在又精神十足地劳动着，而那只死蜂大概已通过檐沟冲到地面上了，腿儿依然蜷曲着，触角仍旧紧贴在脸上，全身裹着泥土呆在什么地方吧。在外界发生使它挪动的下一个变化以前，尸体将一直呆在那里。或许，被蚂蚁拖走了。即使那样，它还是非常安静的。因为总是忙忙活活劳动的蜂子一旦完全不动了，所以是安静的。对于这种安静，我感到很亲。……

    蜂子的尸体被冲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后不久，一天上午，我走出住所，打算沿着圆山川走去，然后，去东山公园，在那里观赏圆山川流注日本海的风光。小河在“一汤”公共浴池前面缓缓流过大街的正当中，然后汇人圆山川。当我来到了某一个地方，只见人们站在桥上和岸边，眼睛瞧着河里的什么东西在吵吵壤嚷。原来是在瞧着扔进河里的一只大老鼠。老鼠拼命地游水企图逃跑。老鼠的脖颈上插着二根长约七寸的鱼签子。后颈上和咽喉下各露出三寸左右。老鼠想要爬上石砌护岸墙。两三个孩子和一名四十岁上下的车夫朝它投石头。怎么也打不中。石头吧嗒吧嗒地击在石墙上迸回来。看热闹的人大声喧笑。老鼠好不容易把前腿搭在石墙缝里，想钻进去，可是马上被鱼签子卡住了。于是，又掉到水里。老鼠一心在想逃命。人虽然不明白它的面部表情，但从它的动作表现可以充分理解到它是在竭尽全力的。老鼠好像以为只要能逃进什么地方就能得救似的，插着长签子，又向河当中游去。孩子和车夫越发觉得有趣儿投掷石头。在旁边的洗物台前觅食儿的两三只鸭子因为石头飞来惊慌失措，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石头嗖嗖地投进水里。鸭子顿时发疯似的，伸着脖颈大叫着急忙摆动双脚朝上流游去。我不想观看老鼠的临死情景了。老鼠尽管处于注定死亡的命运，却仍想不受杀害而竭尽全力各处逃窜，那种情景奇妙地深深印人我的脑海。我产生了凄凉和厌烦的心情。我想，那是真实的。在自己所期望的安静的前面竟会有那样的苦痛，真是可怕。我觉得，即便对死后的寂静怀有亲密感，但在到达死亡之前的那番骚动是可怕的。动物不懂得自杀，在其临死之前必定继续一番那样的挣扎。现在，我如果发生了像那只老鼠的情況，我将怎样呢？我是否会和老鼠一样努力挣扎呢？我不禁想到自己受伤时也曾经成了与老鼠相类似的情况。我曾努力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我自己决定了医院，指定了去医院的方法，并且想到如果医生不在家，我去了，不能做好立刻动手术的准备会误事，还求人先打了电话。在意识模糊状态中脑子里竟清醒地想到最紧要的事,事后连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而且，伤势是不是致命的，是我的大问题。我虽然嘀咕着是不是致命的，却几乎没受到死亡的恐怖的袭击，这一点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是不是致命的？医生怎么说的？”我问身边的一位朋友。他告诉我：“据说不是致命伤。”经他这么一说，我马上精神振作起来了。我由兴奋变得非常快活。假如听说是致命伤的话，我将变得怎样呢？那时的我，真有些难以想象，我那时会颓丧吧。但是，我觉得，自己并不会像平时想象的那样被死的恐怖所袭击。而且，即使告诉我是致命的，我觉得自己也会认为能得救而去做某种努力的。那一定和老鼠的情況没有什么两样。再试想一下，那种情况如果是现在发生的话又将如何呢？我认为，恐怕我自己仍将不会怎么改变而“依然如故”(不失求生的自然状态）。同时心里所期望的（那安静的死）必定不会那样对现实立刻产生影响；而且（对死的期望和求生的现实）两者都是真实的，产生影响，那很好;不产生影响，也可以。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又过了不久，一天傍晚，我从街里沿小河独自漫步向上方走去。在山阴线的隧洞前面一跨过铁道线，道路就变窄了，坡度也陡了，水流也湍急了，并且也看不见人家了。想要返回去，可是又想走到那远处能望见的地方，于是就顺着道路的一个个拐角不停地往前走。一切景物变得苍白，空气触及皮肤感到冷飕飕的，一片寂静反而使我有些惴惴不安了。路旁有一棵大桑树。在对面儿一个向路这边伸过来的桑树枝上，只有一片叶子簌簌、簌簌、簌簌地以同一的旋律摆动着。没有风，除了流水以外，一切沉浸在寂静之中，只有那片叶子总是簌簌、簌簌、簌簌不停地摆动。我觉得很奇怪，也感到有些害怕，但是，也起了好奇心。我往下边走去，抬头向上看了一会儿。这时，风吹来了。于是，那片摆动的叶子不动了。原因明白了。由于偶然的机会对这种情況我本来是很晓得的。

    天渐渐暗下来。往前走，前边总是有拐角。心想就此折返吧。我无意中瞧了一下身旁的河流，在河岸的对面一块斜着露出水面的大约半块草席大小的石头上有个黑色的小东西。是一只蝾螈。身上还湿淋淋的，颜色很好看。它的头顺着倾斜向下朝着河水，呆呆地不动。从身上滴落的水黑乎乎地在干了的石头上流出约一寸长的湿印儿。我蹲下身来无意地看着它。我不像从前那样讨厌蝾螈了。我稍微喜爱蜥蜴。在虫类当中最厌恶壁虎。对蝾螈是既不喜爱也不厌恶。大约十年前，在芦湖，常看见蝾螈聚集在旅馆的污水出口处，我常想自己要是个蝾螈可受不了。想到，如果来世我若转生为蝾螈怎么办呢。那时节ー看见蝾螈便这样联想，所以不愿意看它。然而，现在不想那种事了。我想吓唬一下蝾螈叫它钻进水里去。我不由得想起了它那笨拙地晃动着身子走路的姿态。我蹲在那里，拾起身旁一个小皮球般大小的石头掷了过去。我并没特意向蝾螈瞄准儿。我不善于瞄准儿投掷，即使瞄准儿也打不中，根本没想到会打中它，石头吧嗒响了一下，然后落到河里了。和石头的响声的同时，只见蝾螈往旁蹦开了四寸左右。蝾螈的尾巴向后一弯曲，高高抬了起来。我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呆看。起初，没想到是石头打中了。蝾螈翘起的尾巴很自然地静悄悄落下来。于是，原先像伸着臂肘似的撑住斜坡向前支撑着的两只前腿，现在趾爪往里ー蜷曲，蝾螈无力地朝前扑倒了。尾巴紧紧贴在大石上头再也不动了。蝾螈死了。我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万没料到的事。我常常弄死虫子，但是完全没有杀意而把它杀害了，却使自己产生了莫明其妙的厌恶。固然是我干的，然而，实在事出偶然。对蝾螈来说真是死于非命。我在那里蹲了许久。觉得这里只有我和蝾螈了，我为蝾螈设身处地感到了它的心境。觉得可怜，同时又一起感到了有生之物的凄凉。我偶然地没有死。蝾螈偶然地死去。我心情孤寂，顺着脚下刚刚能够辨认的路，朝着温泉旅店踏上归途。远处开始看见郊外的灯火。死了的蜂子怎样了？由于以后落雨已经人土了吧。那只老鼠怎样了？已经流进海里，现在它那被水泡胀了的尸体，和垃圾一起冲到海岸上了吧。而没死的我，现在在这样走着。我这样想。对此，我觉得应该感谢。然而，实际上并没涌现喜悦的心情。活着和死去不是两个极端。我觉得没有那么大的差別。天已经相当黑了。视觉只能辨认远处的灯火。脚下踏步的感觉离开了视觉，恍惚不实了。只有头脑仍肉由自在地活动。这更诱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

    我住了三个星期，离开了这里。从那以后已经三年多了。我总算幸免没得脊椎骨瘍。

    (选自《志贺直哉全集第2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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